311地震手记

好像是蓄谋已久，一件事情突然驱动之后，被连动的惯性如咬合的齿轮带动着进入后续旋转，亦如波起，一浪浪前赴后赶。

地震是突袭而来的，就像电话铃声。幸好不像铃声那么频繁。在日本呆久了的人总是会习惯地震，就像习惯和邻舍见面时满面含笑热乎乎地空洞问候。

 

预感是有的。两天前做的梦清晰到连色彩也被记住。连着飞檐的古风迂回长廊，一群日式神宫女侍红衣白裙，手中拿着清一色的长长竹竿，竹竿顶部有铁丝弯成的奇异状勾型。很多人站在四边围观，不知谁一声令下，宫女们手中竹竿猛地用力往下跩动，水顺着廊檐倾泻而下，紫色的水闪着深黝的光，势猛如瀑。不详的水，大片大片奔流直下。

我有记梦的习惯，只要醒来后能清晰记得，不管凌乱与否都会老老实实记录下来，以此偷视破解自己的内在意识。

那日的梦一反往常，脑海里被深紫色的水浸润。

3月11日，那天很忙，从一个银行奔另一个银行。填完了一张张表格之后，就是坐在那里等，直到银行职员点到自己名字。午饭也顾不上吃，忙完之后二点多，赶回家的路上有几滴雨点落下，太阳忐忑不安地在浅灰色云层里探头探脑。风是干爽的，穿着羽绒衣疾走后背微微潮湿。身边的胖妇人牵着矮脚狗悠悠地散步。

回家热了热酱汁汤，随手打开电视，边喝汤边看NHK国营电台直播国会议员群体大斗嘴。西装精致笔挺，摸了头油，身体健康到澎湃的议员们彼此瞪着恐龙眼指手画脚喷着唾沫地骂骂叨叨，日日争吵得没完没了。原来我们被迫无奈上交的税金就是用来能在电视里看到这些新鲜出炉的国家首级善辨之才现场淋漓尽致表演。

首相换得像走马灯似的。只要一有新首相诞生，在野党们立刻变得生气勃勃，联手推翻他成了当务之急、勇士之举。如果每个国家来一场考试要求写出本国历届首相名字，想必日本一定是排名世界之尾。除了独裁，民主实在是最差劲的一种管理模式。

 

刚刚想换频道，地震了。

突然地整个屋子都摇起来，几乎没有经过由慢至快，由弱至强，感觉上震撼性地到来，比往日所经验的振动要强。第一反应关掉煤气，第二反应拔掉所有电源插头，第三反应看NHK地震直报。

整个屋子都在摇，左右剧烈地摇晃，所有的家具发出令人恐惧的嗒嗒声，像一组大合唱，所有家具都热心加入进来，粗细不等的音律凑合在一起，嗒嗒嗒嗒，短促激烈。我扶着墙从一个房间踏进另一个房间，一间间查看。剧烈的摇晃并没有停止，不知疲倦似地继续高频率振荡。书柜摇得最厉害，玻璃门震得把透进的半缕阳光变成一枚枚白刃的刀在我眼前无次序乱舞，我试着伸手挡住书柜，不让它倒下来。可自己也被摇得不得不拽住门檐才能站稳，即刻明白想要挡住什么的想法是愚蠢的。

这一刻感觉时间是膨胀的，像被过分发酵的面粉。整个世界还在摇，电视里已响起警报音，画面最上方已出现了一行行白色的字。地震，宫城县、岩手县、福岛县，津波……，东京呢，东京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电视里在说些什么报些什么已模糊了，内心的恐惧伴着脚下的震颤已吞噬了冷静的判断。脚底下安稳的大地已无法信赖。而人无法依赖大地的时候，也就失去了依靠的本源。一切都可能在剧烈恶意的震荡中受到打击。

我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尽快移动到最安全的屋子里，不知所措。究竟这令人心惊胆颤的振裂要持续多久？

我是参加过好几次防震演习的。在防震车里和孩子们邻居们一起嘻嘻哈哈地体验七级地震。在一个模拟普通家庭的房间里，我们头戴安全帽躲在木质饭桌下，好奇地等着工作人员按下按钮。消防人员先检查一遍，我被指出动作不正确。不是蹲着，是要求跪着。双手抓住桌子腿，单手不行。当时心想，在场日本人动作都得要领，只有我，被反复纠正。到底是老外呀。

震动还在继续，能够感觉这震动中所带着的凶意和仇视，像恶浪一般发出怨气，穷凶极恶。摇，摇，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带着杀气剧烈摇晃。所有的家具此刻既是受刑者，因为扭曲发出惊恐的嗒嗒声，又是帮手，随时准备倒下时摧毁可以够到的一切。冰箱底部是带滑轮的，它随时准备冲出来。书柜、衣橱、碗橱莫不如此。电视、音箱也可以朝我飞扑而来。遥远的死亡咣地一下离自己很近了，近到可以闻到它的呼吸，粗重的呼吸。我紧张地环顾四周确认自己所在位置是否安全。

突然，震动停止了。粗鲁钝音的大合唱戈然而止，像咒语猛地消失，一切又恢复到静瑟中。掉在地上的球拍、笔筒、刷牙器、CD和报纸证明着一个让人惊魂的噩梦刚刚结束。

我呆呆站立片刻，然后一一收拾掉落在地的东西，深深吐口气感叹总算一切都过去了。重新整理清扫，发现吊灯晃动时抖落的灰洒在床上，又把被子抱去阳台上。站在阳台上发现天空碧蓝，阳光明净如水暖暖地照着大地。几分钟前发生的事连影子都没留下。公园里看，光秃秃的樱花树上花苞已是密密麻麻，公园里的日本人神态自若，看不出有什么惊慌。跑步的在跑步，打球的在打球，散狗的在散狗。喷水池边有几个人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

天哪，难道只是我的家震了？不会的。不得不佩服日本人超常的镇静。电话铃响了，和我孩子同班的妈妈打来的。“刚才地震没受伤吧。你们家情况怎么样？……我们家东西倒得一塌糊涂，我要先收拾一下。你快去学校接孩子吧。和铃木老师打个招呼，说我一会儿就去。”哦，对了，遇上地震或突发事件，小学生是一定要家长去接的。细想一想，其实孩子呆在学校比在家安全多了。

 

刚要出门，第二波地震又来了。这次我没有犹豫，换上运动鞋拿上钥匙锁了门就往楼梯口奔去。这才发现许多人家都半开着门，有的老太太干脆站在门边。日本人就是比我有经验。地震时最怕门受到压力变形而打不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快到楼梯口时，脚下震得越来越厉害，只好停住脚步扶着墙。楼上突然传来几个孩子尖叫声，惊恐惶惑的叫声弥漫在整个大楼。对面的老太太从门里探出头来蹙着眉问我是几楼的孩子，我无奈摇头。恐惧如传染病拍打着家家户户的门。整幢大楼都在剧烈地摇，不停歇地，陆陆续续有人走了出来。老太太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揉成了一团，嘶哑地说道：“这次是6级，强度6级。不过房子不会倒塌的，别担心。”我点头，据说这幢大楼可以抗7级地震。

等摇动一停止，我飞也似地冲下楼梯。